撰文:王国军(河南人)
编辑:胖爷
2011年10月,我来红岗西村当保安。红岗西村位于罗湖清水河街道,三十多年前,二万基建工程兵南下深圳搞建设,在红岗西村建了一批房子,分给当年的工程兵。
小区并非全封闭,有一批退休工程兵在小区当保安,他们毕竟年迈,因此丢东西的事件时有发生。物业管理处主任刚上任,姓李,五十岁上下。
小区容貌治安与收费事宜,由李主任管理。只是,不少本小区老保安不买他的帐。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主任总想将不听话的手下换掉。
有上了年纪的妇女,投诉这些阿伯缺乏阳刚之气,这更增加了主任要换掉老保安的决心和理由。他从上班时间的增加和薪酬的减少,来迫使他们自动辞职。后来,物业公司联系保安公司,招聘职业保安维护治安。
我因此成为其中一员,一个月不休一天,工资3100元。
深圳的三月比较温暖,匆匆忙忙的车辆,穿梭在小区收费亭,办公的,送快递的,络绎不绝。
岗亭收费员张姐,今年三十岁,四川人。她中等个子,高高的鼻梁,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那汪汪一碧的大眼睛中,显得格外有神。
她皮肤白暂,身着黄色蝙蝠衫,下配深蓝色紧身牛仔裤,黑色长筒皮靴,走起路来,发出咚咚的响声。
岗亭收费问题,是李主任抓的重点工作。有时,个别车主不自觉,临时车不拿卡,月卡过期不交费。诸如此类的事情,接二连三。
李主任喜欢在监控室,监视张姐是否收费,或者收费后给不给发票。
张姐忙着给车辆开闸,一会收取停车费用,还要负责登记月卡车主所交充值费用。
周一至周五上午九点,是最忙的时刻。过了这个阶段,稍微轻松点,因为岗亭安装了自动道闸。
十点左右,张姐端起水杯准备喝口水,突然听进口处一声鸣响。
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开了一辆马自达轿车,停在那里向张姐挤挤眼,说进去一下,马上就出来。张姐说不行,不拿卡不能进。
这种事情每天都有,不足为奇。
小伙子说靓妹!怕什么?开一下,我进去下就出来。那小伙子挑逗性地说。
这种人张姐见多了,小到十七八岁的男孩,大到花甲之年的老爷子,都有各种理由,对张姐讲各种话。
张姐不听他说,随手关上岗亭窗户,小伙子只得灰溜溜倒车,拿了张临时卡进了小区。
中午,送煤气的多了,张姐给左边开闸之后,又忙着右边收费和撕发票。
忙完,才见右边岗亭窗口站着一位中年人。那人开着一辆黑色丰田轿车,车灯上方被自动道闸上的拦杆,砸了两个鹌鹑蛋大小的洞。
车主满脸横肉,把张姐臭骂一顿,要求物业赔偿。车主刷了卡,但中午车辆多,车主前面停了一辆三轮车。车主刷卡后,三轮车先走了。占用了那道感应线,等丰田车主行至一半,自动道闸落下来,砸伤了车。
张姐叫来主任,说明情况,最后物业和保险公司承担赔偿责任。
张姐对主任说,都是三轮车和送煤气坏的事,有时后面跟的车又多又乱,很容易出事。最后,她建议给送煤气和三轮车开设一个专用通道。
主任点点头走了,小区不乏开私家车拉客的,因为和李主任关系好,不买月卡倒说不过去。只是别人一个月交110块,他们少交一点。
出了这事,李主任想改革,同时不损害自己的私下交易。为此,他让张姐把800个办了月卡的车牌全部记下来。
岗亭的工作本就很忙,此时额外增加任务,工作量实在太大。
次日,李主任来收费亭督察,习惯性地夹着他那记事本对正在忙碌的张姐说盯严点,一个都不能放过!
张姐只顾忙,李主任又重复了一句,把所有月卡车牌子记下来知道吗?张姐不答,李主任又重复他的话。
张姐火了,和李主任吵了一架。
此后,张姐被调到其他物业小区,代替张姐收费的是一位老头。保安员以前喜欢找张姐聊天,后来都不去那个岗位。
2012年3月,我因为值夜班太困,睡了觉,被物业主任拍照发给保安公司。保安队长说没事,你先写个检讨我交上去。我写了,问会不会扣钱,保安队长将检讨书交到了公司,说不扣。
不出三天,我被调到新阁社区做保安,次月发工资,才知道被扣了200元。
小区靠近梅林关,南面是工业区,有七八栋厂房和两栋单身公寓,同样是小区物业。这些厂房和公寓已经破旧,因为在深圳关内,房租比关外高了许多。一部分租户已经搬到其他地方,空出的厂房无人租用。
总公司决定将这些旧厂房拆除,改建成住宅区。通知发下来,一部分住户搬走了,还有一部分正在寻找房子。
但凡有租户搬家,保安都要将他们拦下,通知物业一声,让他们将水电费清一下。
保安队长姓李,我们都称他李队,李队来自湖北襄阳老河口,算我的半个老乡,由于都是年轻人,我俩相处得不错。
不久,我见到张姐,才知道,她也被调到这个小区上班。她吃午饭或去洗手间,都会通知保安一声,让我们顶岗。
小区有七八名保安,年轻保安不多,就我和李队算年轻人,其他都四十往上。现在年轻人不易招,工资开得低,就更招不到人了。
因为之前的同事关系,此刻再见,自然有特别的亲切。张姐一有事情要离开岗亭,就喊我顶岗。
夏天炎热,保安要在日头下巡逻,滋味着实难受。岗亭有空调,我巴不得替张姐顶岗,在里面躲个凉快。不光如此,谁给张姐顶岗,张姐还会买水给他喝,我因此成了保安羡慕的对象。
一次,张姐要吃午饭,我便替她顶岗。没过多少时间,下起雨来,行人慌慌张张,回家的回家,躲雨的躲雨。我怕雨水飘进岗亭,将门窗关了,只留一条缝隙透气。
雨点打在门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岗亭有几份报纸,我拿出来翻看着。忽然间,窗外有一黑影晃动着。透过缝隙,我见这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子,穿着黑色T恤,缓缓在雨中行走,他双手握拳,前后甩动着,但甩动幅度远比行人走路自然摆动要大得多。
他全身已经湿透,水珠从他额头、眉毛、鼻尖、脸上流下,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想,这人一定有问题,不然下着雨怎么也不躲一躲呢?
吃了午饭张姐过来,雨停了,我问此人是不是流浪汉。张姐说这人是工程兵,提前退休了,工资比我们高。张姐顺带问了我的工资和年龄。
我今年二十一岁,保安公司一个月开2100给我。在深圳关内,一个月二千块能干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何况我又不抽烟,不买六合彩,酒也喝得少。
工程兵是甘肃人,神经了,他比较老实忠厚,以前那些工程兵来开发建设深圳时,不像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什么东西靠机器,一切都是人工的。
他为人老实,因此,工头把累活、脏活都让他干,钱还给他的少。他心中有气,经常恼怒,竟然气成了神经病。
先前偶尔神经发作,后来就变成长期性毛病。有个女儿,和老伴住在那栋小点的单身公寓,不过单身公寓这两个月要拆。如果拆了,他们去哪住呢?从此,我开始关注起甘肃人来。
这天,我见小区主任站在一栋公寓前指指点点,向李队吩咐着什么,李队时不时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到了那,明白了所为何事。这栋公寓住了不少收废电器的人,公寓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乃至楼梯间,堆满了废弃的电脑、电视、冰箱、洗衣机,将原有空旷的地方,堆得像山一样险峻。
主任板着脸,指着狭窄的通道和摆放的废电器说,这里还住着人,消防通道堵得死死的,万一起火了,你们谁担的起这个责任?我们物业请你们来,也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给我盯紧点!
主任说完,背着他的挎包,晃晃悠悠地去办公室了。李队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岗亭只能堵住汽车不随便进出,收废电器的都骑电动车,走人行通道的小门,外面人收电器,都来这里交易。小区主任要想让这些收废电器的搬走,还不是一句话的问题?
这里面很复杂,做保安只是个替罪羊,不仅要应付上面的人,还不能得罪他们这些人。
收电器的老板是河南商丘人,四十来岁,穿着大裤头,留着光头,体格健壮,胸前纹着一条龙。
见我们来了,迎面一笑,拆开芙蓉王,抽出两根烟,一根递给李队,一根递给我,问主任刚才又说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说这里电器摆的太多,影响不好。
老板哼哼笑两声,影响不好?其他那些收费品的都滚蛋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那是给钱了的。老板冷笑,还有一丝得意。
老板弟弟前几年犯了事,他花光了几乎所有钱,才将弟弟保出来。老板姓郑,摇摇头,显得一脸无奈。
保安也有本难念的经,主任天天找麻烦。今天说小区有人投诉,明天说小区有人投诉。
郑老板这些收废电器的,一会半会是搬不走的,也难找到合适的地方。一搬走,那些老客户都没了,生意自然泡汤了。
郑老板之所以没走,也因为没少给物业主任上香,不然早滚蛋了。物业主任不好意思跟收电器的说,整天让保安去骚扰。
小区始终都要拆,搬走是早晚的事。电工三天两头停租户的水电,逼着他们走。这是夏天,离了水电不是一般的难受。
没事时,我和李队去楼上巡查,搬走的租户房门敞开,里面乱糟糟的。一位五十岁的阿姨叫住我们,说家中电线被人剪掉了。
原来,那甘肃人是这阿姨的老伴,他正在屋子里发呆,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他家那贴着墙的电线,已被人用钳子剪去一丈多,墙外还留着半尺长的红线和蓝线。房间里的电线窃贼剪不到,不然会被洗劫一空。
谁也想不到为了几米长的电线,窃贼把甘肃人的剪掉了,李队联系小区电工,来帮阿姨接电线,阿姨的老公虽然神经了,但好歹也是公司的退休职工,没有功劳,有一份苦劳。
这里马上要拆了,她们上哪住呢?我为她们担忧,却又没能力帮助她们。
三个月过去,厂房和单身公寓的租户基本搬离了,个别还住着人。总公司为了早日动工拆房,三天两头停掉租户的水电,逼他们离开。郑老板和那个甘肃人也不例外,经常遭停水停电的威胁。
保安分白、中、晚班的,半个月倒一次班。我中班上完又上夜班,等夜班上完,才上白班。
再次上白班时,我发现岗亭来了一位新的收费员,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叔。
物业把张姐辞退掉了,将张姐住的一房一厅,分给了甘肃人。
原来,那段时间,甘肃人的老婆总是上总公司闹。总公司只好让物业把张姐辞掉,赔些钱给她,腾出那一房一厅给甘肃人一家住。
甘肃人的老婆比较老实,以前和甘肃人一起共事的,见他们没房子住,可怜,就给他老伴出注意,让他老伴去总公司找董事长,看能不能给套房子住。
公司房子早卖完了,他们当时又没出那五万元,不可能给他们房子。甘肃人老家房子都塌了,没地方住。再说,像她老伴这些老工程兵,在深圳可以享受优越的医疗待遇,老家是比不上深圳的。
后来,阿姨就在那公寓住了十来年,物业没有收她房租,只收她水电费。
搬空的厂房,已经开拆。郑老板也不知搬到哪去,都说他是道上混的人,却不知他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又过些日子,我被保安公司调到地王大厦附近的酒店上班。这是深圳繁华地带,正是在这里,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灯红酒绿的生活。
只是,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我的工资依然微薄,也不见得比甘肃人的日子好到哪去。(图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