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割完的油菜,被几个妇女忙个不停地抢运着。用背架子没背走的,剩下的还有大半田,横七竖八地躺在菜头之上。那些镰刀割得高高矮矮的油菜头,完全是因为赶时间,被弄得长一截短一截的很不齐整。不过,这不重要了,水一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山上的水没个管束,野马样的四散逃窜,瀑布似的发出气势汹汹的吼声。尽管已表演了好长一阵子,流经到油菜地里的水,仍然没见上涨多少,连脚背子都没淹着呢。
站在犁头和牛旁边的那个人,很像是二爹,他头发已经花白,却特有精神。他完全是袖手旁观地单手扶着犁把,在阳光够不到的树荫下歇着气……但摆出的架势也很清楚,他只是耕地的,除此之外一切与此无关。
你们几个快点哈,我要下田了。他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
我一声不吭的在人群中,用心干着自己的活儿,没时间去理会他们。油菜头,以及油菜梢下长期潜伏着的那些野草,是我平时踏破铁鞋也弄不来的草料。
牛来了哈,你也快走……二爹这次下的驱逐令是冲我来的了。
赶翘船,急,催命鬼……她们嗔怪地望着他。
等菜梢子都凫起来了,我看你们几爷子咋办……他卷起了裤脚,给了牛一闷棒,叫你偷懒……牛有些委屈地迈开四蹄,拉着厚厚的一犁土,直奔远处的油菜堆而去。
脚下的水,顷刻间上涨了不少。我的鞋子进了水,裤脚也跟着湿了,但上半身的汗水却在往下流……只可惜,马上就要全淹了,我在心里说,手里仍不肯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在另外一处麦田里,金黄的麦桔,昨天才刚收割完进了仓。一地的麦茬子,在静静地等着水淹之后的深耕。天上那滚滚的乌云,已经预示着水即将进田了!不是吗?狗毛雨说下就下了。我们这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少年,在那空荡荡的地里,行色匆匆地捡拾着掉落的麦穗。
还是那个白了头发的二爹,他又出现在了另一地的田埂上。当我准备把捆成把的麦穗用镰刀切割齐整时,他不请自来地帮我,却把我手上一把的麦穗,弄得满地都是。绑成把的浅朵麦穗,太像纸做的花朵了……
雨在尴尬的我俩中间,加大点子地下着,四周都是雨点落地的声响。
一道闪电,把乌黑的天空撕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
我就这样被惊醒了……
这东拉西扯的梦,简直有些荒诞。说它荒诞,缘于两点。其一,山上的水夸张得像瀑布似的直泻____得要多少水才能完成这壮举啊?!再说,以前开好的那些沟渠哪去了,怎么都派不上用场了?其二,二爹当队长还没下课时,就死在任上了。那时,他是披一头黑发离开的。怎么梦中的他就白了头呢?还有,他就不是那种只肯动嘴说风凉话,而不动手做实事的“局外人”。当队长也罢,还是不当队长也罢,他都是个老实的勤快人……另外,也让我觉得有点好笑的是,我都人到中年了,而且远离乡村生活几十年,怎么还在做少年时的春梦呢?
难道,梦是想告诫我,儿时的那些事,是难忘的吗?
已经不可能再有瞌睡了。于是,我把小时候历历在目的那些往事重温了一遍,那真是充满甜蜜的咀嚼啊…
※ ※
离我们新家不远,有一个大崖口。大青杠树崖、许家崖、天星桥、涧漕梁……一连串衍变的名字都叫过之后,只剩这“天星桥”最为贴切。最终被人们固定的接受下来了。
它的一边是有名的方桂山,另一边却是令人胆寒的鬼推磨。鬼推磨的周围,有两个祖先留下来的储水的堰塘;方桂山的脚下,有万顷粮田等着它们去浇灌。聪明的祖先在两山之间,凌空架起了一个涧水的渠,全由石头垒砌而成。从而,这也就不难理解“天星桥" 顾名思义的来历了。
关于这个大崖口,它的周围有满负荷的传说,神秘得很。比如古老的刺藤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鬼推磨”的声响;又比如方桂山下古老的红碑坟林旁边,一个刻有 “方桂山中藏猛虎,天星桥下卧娇龙” 的字库,让我上学途经这片无人区时,都是跑着离开的。因为心里的紧张,直接衍变成了害怕。
父母亲后来的决定,无疑为我减轻了“负荷” ____我当然只有欣然接受的份。他们看上了 “方桂山” 的龙脉,把我们的新家建于它的脚下。这其中的原因,是否就是那副字意深刻的对联起了作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小时候的我,是不知道的。
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家与天星桥都算是毗邻而居了。
每当我孤独时,总爱去那里玩。看它的雄奇,感受它的无声。它毕竟是我们那里迄今为止,最大的水利工程了。我对它好奇的原因,是它高高在上、巧夺眼球的气势……而托起这些跨度很长的石水渠的,是尤如圆规一样很多细高的石柱。
每到栽秧季节,山下方圆几里范围内,那些曾经种过油菜和麦子的梯田,就改头换面地种起了水稻。清凉的水,无声地从涧漕里经过,附近般般高的娃娃们,就新鲜地聚拢来,脱去鞋子,将脚泡在水里,享受着美滋滋的乐趣。我更是不怕事的,居然大着胆子,将流过的小鱼儿,追到半空中的水渠中间去逮……看到这一幕的母亲,着实被我的无知吓到了。尽管后来在小朋友那里,我以胆大著称,却回家挨的打,是他们断不知道的。
由于地势过于特殊的缘故,乡里修的一条基耕路,怎么也绕不过这地方,只好从那长长的涧水漕下委屈地经过了。村里人原本还指
望能见到并行不悖的壮观场面:头上有清水从涧水漕中流过、地下有公路打从此地经过……可是,后来根本没看到了。
当了生产队长的二爹,给大伙左招呼右招呼要小心从事,放炮时还是出了意外,弹起的飞石,砸垮了一个支柱,好在空中的水渠,没有立即跟着要往下掉的意思。
出了这样的大事,公社来了人,定的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责任人就是队长,当即被免职。尽管后来不久,他带人很快作了修复,但仍无济于事。
被撤职的队长,敏锐地意识到,虽说天天在提 “水是农业生产的命脉” 这样的口号,实际上,山上山下的水路并不畅通,一到栽秧季节,从堰塘里放出的水,满山遍野流得到处都是,没少浪费着。遗憾的是,在他任内并没得到很好地解决。他有些亡羊补牢地在涧漕梁附近刨沟挖沟,终于做成了这件事。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他头带雨帽,身披蓑衣,准备把贵如油的雨水,引到堰塘里。可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出工时,才发现他已经飘浮在堰塘里了。
斑鸠却在早晨的树上,高声鸣叫着:沟沟刨起,沟沟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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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垮塌的石柱子,已经得到完全修复了,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可胆小的母亲对我的防范似乎更严了,我分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害怕,她像防贼样地随时防着我。怕我再上去戏水,或者引出什么事来。我呢,在心底里到底还是牵挂着水渠里的那些小鱼儿,深信只要出手,准能逮到几条。但终是不敢 “出手”了。
直到有天夜里,出了件大事,才让母亲对我不再那么提防了。暴雨和山洪袭击了天星桥,冲坏了它附近的公路,就连祖先留下来的水渠,也经不起折腾而垮塌了。
有人便脑洞大开地分析,肯定是蒙子崖的推磨鬼下了山,来石水渠这里试试身手,也说不准就是上次放炮,得罪了山神……
有大人们私下议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们说这话的根据是,在两山之间的天星桥原来的位置上,石水渠换成了硕大的钢管,是彻底的旧貌换了新颜。
而在我的心里,却是个很大的损失,它让我失却了一处童年快乐的场所……
于是,我用南瓜杆接成了一长串“水管”,试着引水下山,想灌溉一大片“粮田”。
没过几年,我这童年异想天开的愿望,让后来发展着的形势实现了。村里安装了抽水机,把山下的溪沟水,直接引到了山顶。就这样彻底改写了山村缺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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