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次后台接口升级，无数微信“大号”遭遇“见光死”。
28日开始，进驻微信公众平台的多个“大号”阅读量出现大幅下跌，部分跌至原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而造成这一异动的原因，是微信后台更新了接口，导致原先用于刷阅读量的工具失去作用，进而让这部分公号的实际阅读量曝光。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调查发现，从客户到公关公司，从公号到“刷量”卖家，微信公众号数据造假，已经形成一条成熟的产业链。有业内人士称，“刷量”已成半公开化，变成行业毒瘤。对此，微信团队也公开回应称，将继续更新技术，与这一现象“对抗”。
9月28日，数个“大号”的阅读量直线下降。 图片来源：腾讯科技
网上大量微信“投票加粉”推广广告。 网络截图
“刷量”成行业潜规则
最新的一条微信图文消息，已经发送超过五个小时了，程明(化名)用手机再次打开链接，直接划到底部，熟悉的“10万+”并没有出现，而点赞，也不过寥寥数十个。
程明是上海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员工，他所供职的公司，运营着包括8个微信公众号在内的新媒体矩阵，批量生产数十万阅读量，数千点赞的微信文章。这些“爆款”文章，为程明所在公司带来了稳定的广告客户，以及不菲的收入。
程明向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透露，只有老板和负责运营的几名职员知道，这些“好看”的数据量背后，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阅读，有多少是通过“刷单”制造出的泡沫。
按照程明的说法，伪造流量抬高广告报价，进而攫取更高的收入，已经是行业内心照不宣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情况显得有些不一样。
9月28日开始，入驻微信平台的不少公众号出现阅读量异常，一些原本动辄单篇阅读量在10万以上的公众号，阅读数据大面积“跳水”。有新媒体业内人士透露，因微信后台更新接口，导致原有的刷量工具无法正常使用，进而出现部分公众号数据“裸奔”。
新媒体数据服务商“新榜”出具的报告显示，仅28日一天，就有超6成微信大号阅读数下降，其中124个暴跌达80%以上。而有业内人士提供的截图显示，自28日起，多个 “网红公号”阅读量大多出现下滑。
重案组37号探员看到，一些房产、汽车、时尚类公号，其头条阅读量常年保持5万及以上，并不时超10万。而自28日起，这一数据大多回落至数千至两万不等。
昨日，有网友爆料称，“格调”、“生活志”、“被窝阅读”等微信公众号，此前阅读量极高，动辄三四万，但9月28日，这三个公众号的阅读量大幅下降。随后，三个公众号28日的文章均被删除。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调查发现，这三个公众号的运营公司同属于“苏州凌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在“领酷”自媒体广告平台上，这三个公众号头条的广告价格均在20000元以上，分别为24500元、21560元、23520元。
对此，外界质疑，该公司数据造假来争取广告投放。昨天下午，公号运营方，苏州凌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杨先生否认了这一说法： “公众号28号的文章发得很晚，因此数据统计不准确。”
而被问及为何删除文章时，杨先生称，这件事对公司及广告主的利益存在影响，考虑到这些因素，才将文章删除。
29日晚间，微信团队在其官方公众号公开回应了此事，称“刷量”已成为一条“较为成熟的黑色产业链”，会继续加强技术手段，确保平台的真实、公正和公平。
微信团队称，长期以来，平台与黑色产业链之间的技术对抗一直存在，并且在不断升级。但是，“这样的技术对抗很难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猫鼠斗’的游戏一定会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持续”。平台据此呼吁所有运营者自律，“希望大家共同维护微信公众平台的健康发展。”
某公号9月28日阅读数与之前对比图。 图片来源：新榜
有客户主动提出“刷量”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调查发现，在整个“刷量”环节中，捆绑着客户、公号、充当中介的公关公司，以及提供代刷服务的卖家。在整个“刷量”链条中，客户有营销需求，公号有扩大影响力需求，而公关公司，则乐于以“好看”的数据，带动业务量的上升。
通常来说，一个完整的“刷量”流程包括客户提出推广需求，包括软文阅读量和点赞数量的要求，由公关公司对接，并推荐适合投放的公号，确定推广方案，客户预付订金。随后，上述公号刊发软文，由“刷量”卖家跟进，制造出“10万+”的假象，最后由客户给付尾款。
上海一家微信公号的运营人员向重案组37号探员透露，其所在的公号也会参与“刷量”。通常来说，公号每日推出的图文信息，可以分为“日常稿”和“客户稿”。“日常稿”即公号原创稿件，用于打造公号品牌及影响力，而“客户稿”为广告推广内容，用于将影响力变现。
该运营人员称，在“刷量”的具体操作中，公号会将主要资源集中给客户稿，使其“刷出好数据”，也方便给广告主交代。
究竟是什么人在“刷量”?上述运营人员说，通常来说，参与这一行为的，大多数为公号运营者，除此之外，另有少量客户自己参与“刷量”中。“有的客户预算有限，投大号太贵，又要拿好看的数据出来，于是就选一些营销号，然后刷数据。”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获悉，微信公号这一“江湖”，呈现着极为明显的“金字塔”形结构。即在顶端的“大号”拥有较强的原创能力、吸粉能力和广告承接能力，而越往下，那些本身不具备原创能力，内容多为转载或者整合，没有自己的推广渠道，营收能力也很成问题的公号极多，这些公号往往会成为“刷量”的客户。
上述运营人员称，在微信公号圈，同时具备内容和渠道能力的公号少之又少，因此广告排班很紧张。重案组37号探员在一家互联网推广公司提供的报价单上看到，一个知名“大号”单篇图文推广价动辄数十万元。一名推广人员证实，其前不久给该“大号”做了一单，报价超70万元。相比之下，大部分公号的头条报价在数千元不等，差异极大。
价格高只是一方面。“一般来说，这种大号广告多，还挑。”一名从事微信推广的公关人员称，这类大号在行业内属“优质资源”，上广告需要排队，且为了保证“格调”，其往往对广告内容有较严格的审核，这对客户的推广能力也提出了要求。因此，在这一背景下，同样的推广预算，一些客户会通过公关公司，选择“套餐”，即投放一至两个大号，捆绑多个营销号。“客户也知道这些营销号存在‘刷量’的现象，但是这样一捆绑，既能借助大号实现影响力，也能通过营销号完成数据任务。”
重案组37号探员以客户身份咨询了两家从事微信推广业务的公关公司。一名销售经理称，其与国内数百个公号保持业务往来，可根据客户的产品确定投放对象。“你在平台选择投放的公号，可以直接找公号要报价，也可以打包给我们，我们的报价要比公号低。”该名销售经理称，其手上掌握的折扣，最低可低至微信公号报价的6折。
为何通过中介性质的公关公司，反而能获得更低的价格?一名新媒体从业人士透露，包括营销号在内的大部分公号人手有限，没有专门的销售人员，因此将销售业务整体打包给公关团队，在实际报价上，给公关方一个托底价。“因为公号广告本身没有什么成本，这个底价可能会低到报价的三折，因此公关手上掌握的折扣力度很大。”
一业务人员微信刷阅读量报价一降再降。 手机截图。
卖家称“过了紧张期会降价”
实际上，在具体操作中，“刷量”显得非常便捷。北京某传媒公司负责微信公众号运行的小李告诉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此前，自己就曾刷过阅读量。“当时，从淘宝网上搜‘微信推广’、‘微信阅读量’等字眼，可以搜出不少商家，排名靠前的月销量可以达到四五千。”小李称，花3块钱可以刷200个阅读量，300块钱就可以刷到20000。“先从淘宝下单支付，然后把文章链接发给客服，不超过半个小时，阅读量立马升上来。”
除了阅读量，小李称，点赞量、评论量甚至是评论内容也能刷。“评论量大概是1块钱10个，可以自己编写评论的内容，然后发给商家。”为了“让自己的文章看起来更热闹”，小李曾用不同的语气编写20条评论，然后通过微信推广商家刷出这些评论。
多名业内人士向证实，“刷量”主要有两种方式，具体刷单模式，一种是直接点击，一种是有偿分享。第一种模式，简单来说就是由运营人员将任务下发给水军，大量水军使用多部手机直接点击阅读。重案组37号探员据此联系了一家刷单公司负责人卞先生，其称，微信文章阅读价格为3毛钱一个，一个小时就可以上一万。“我们这是全真实的，全人工，就是真实的人，保证官方不会查你的，绝对安全，”卞先生反复强调人工刷单的安全性。
卞先生透露，公司会直接把任务发给水军，由水军去点击。“我们会招募会员，他们每天就做这个，我们会员很多的。”重案组37号探员询问公司可以刷出的阅读量是否有上限时，卞先生说：“你想要多少都没问题，十万加的阅读很容易的。”不过，他也表示，由于近日微信刷单业务被曝光，公司这两天全部改成人工刷单了，全自动刷单的商家都是有价无市的状态，这也是目前报价较高的原因。
除此之外，另一种模式是运营商将任务布到平台，会员可以选择任务并将链接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朋友每次点击都会给会员带来一定收益。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还联系到一家2016年4月成立的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该公司的工作人员称，用户注册后可以在任务页面中看到各种文章链接，每个链接都会注明单次浏览提成，提成0.02元到0.2元不等。会员将任务链接自己的朋友圈中，会生成唯一的链接，文章每被点击一次，会员都能得到单次浏览的提成。工作人员透露，每一百元可以保障有2000个阅读量，但目前平台活跃人数只有几千人，所以不能满足刷到十万加的需求。此外，公司也在试图扩大平台用户数量，为此将会员分为几个等级，会员邀请一定数量的新会员并分享一定数量的任务链接后，便可以享受一定分成。
昨日，重案组37号探员检索发现，在电商平台上，仍有商家在从事刷单业务。淘宝网、猪八戒网中多名商家称，目前微信阅读量仍然可以刷。但由于刷单工具崩溃，目前只能通过人工来刷，因此速度放缓，价格上涨。“现在阅读量两毛钱一个，100个起卖，我们是纯人工刷的。”淘宝网中，从事微信推广业务的“裕文舍旗舰店”的客服人员称，量多可以优惠，刷到10万阅读仅需5000元，不过需要话费6个小时。
在猪八戒网上，从事微信推广的“虎跃传媒”的工作人员称，目前有快刷和慢刷两个刷量方式，刷1000个阅读量，用快刷可当天完成，价格为80元，慢刷需要1到3天的时间，价格为20元。
在一家名为“伊莎贝尔恋人淘宝店铺”内，提供刷微信链接浏览量、点赞数、点击率等，标明的价格是1元，实际价格需要跟客服商谈。卖家称，一条单图文的微信的阅读量他们最多能刷到10万+，每1000的阅读量需要两个小时，浏览量会平稳上涨;点赞数是“随机送的”，且只能随机送。
另一淘宝店“意玲小屋”的价格相对便宜，刷1000的阅读量需要28元钱。该店客服在朋友圈中称，8月29日当天，通过该微信下单，刷1000阅读量只需要8.29元钱。问及为何价钱走高，客服人员表示，过了这个紧张期，应该会降价的”。
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在QQ找群中输入“微信刷阅读量”关键字，出现了大量诸如“推客微信刷阅读量推广”“微信刷阅读量点赞好友”“微信刷阅读量”QQ群，群人数大多在300-500，高者甚至达到1000以上群人数。在一个微信刷阅读量QQ群内，群主表示，刷阅读量分三种类型。第一种是超快速人工刷单，200元1000阅读量。第二种和第三种是技术性刷单，依据快慢不同分为90元1000阅读量需1-3小时，15元1000阅读量需1-3天。当继续询问需求较大能不能优惠一点时，店家很干脆“价格不用讲，还要涨价的”。
“虎跃传媒”的微信“投票加粉丝拉票推广”报价。 网络截图。
肉眼可鉴别“刷量”
如何鉴别真假“大号”?某新媒体公司总监刘先生表示，仅从肉眼，可以做简单分辨。“有的账号天天10万+，却没有开放留言功能，很可能是害怕暴露自己真实阅读量，大家可以注意看阅读后的点赞、留言，从这几个维度判断甄别。”他表示，另有一个标准，即看微信阅读量是否瞬间递增，“机器刷出来的会在瞬间以整数递增，比如1000为单位，瞬时达到10万+后观察长尾流量，第二天应该是缓慢下降的过程，如果陡降也可以基本判断是前期通过刷数据达成的。”
一位不具名广告主则向重案组37号(微信ID:zhonganzu37)表示，精确判断公众号阅读量是否为“刷量”所得，需要专业监测公司提供实时监测数据。他展示的几份图表显示，正常阅读量变化曲线是平滑的，刷数据的曲线划出来是阶梯状的，“我一年前就安排监测公司分析这个，对这方面要求比较高，会布置公关公司相应改进。”
刘先生表示，公号刷量产业链，已经是行业潜规则，存在日久。此次因微信接口变化导致事件爆发，才使得行业毒瘤暴露出来。产业链为什么存在?原因在于广告营销投放上，广告主越来越重视新媒体投放，10万+成为行业标杆，形成一个统一认知。且数字化营销更注重效果，对数字要求越来越高，需要数字反馈，这才使得营销号市场上大行其道。刘先生说，负责市场公关品牌的角色的人，“为了给老板有交代，完成KPI也默认了这种存在。”他表示，这一次事件的价值在于，给公众以真相，教育广告主，让不懂新媒体运营的高层管理者在投放上有所选择。
新京报记者 王煜 赵凯迪 刘夏 实习生 杨砺 编辑 张太凌 校对 陆爱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