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喜欢京剧,另一种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当王珮瑜身着一袭黑色长衫在《奇葩大会》上曼语说出这段话时,很多人被她气定乾坤的神韵圈了粉。
我第一次见到王珮瑜,便感觉到她身上安静的力量,时针在那一瞬间仿佛跳慢了半拍,时光就这样慢了下来。
杨绛先生曾说:“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收益。好比香料,捣得越碎,磨得越细,香得愈浓烈。”
我很好奇,眼前这个在舞台上独有一束光的角儿,过去经历了什么?如今,又被打磨成了何种模样?
云上的日子
王珮瑜名字中的珮、瑜两个字都有美玉的意思,想必父母起名时,希望她将来能成为“温润如美玉,流盼有光华”的女子。
在王珮瑜眼中,父母的性格南辕北辙。父亲是典型的医学工作者,严谨、崇尚逻辑、循规蹈矩。他对王珮瑜的期待是“多读书,将来做个知识分子”。
母亲则是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她着重培养王珮瑜的艺术才华。打小儿,母亲就经常告诉她:“任何人议论你、质疑你都没关系,你就是与众不同的。”为了保持女儿的“独特”,她甚至不建议女儿参加学校的春游活动。
然而事实证明,母亲的眼光是精准的,王珮瑜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学什么都有模有样,她岁就凭借一曲评弹《新木兰辞》名满苏州。岁,台湾著名制作人凌峰恰巧听到王佩瑜的演唱,惊艳之余邀她为自己的电视纪录片配乐。
岁时,舅舅给王珮瑜“浇了一盆冷水”:“这些学得好不算什么,你能把京剧唱好了,那才叫厉害!”这句话,让年少不服输的王珮瑜来了动力,“不就是京剧吗?我能学好!”不久后,王珮瑜饰老旦入行,几个月后,她就凭一出《钓金龟》获得江苏省票友大赛第一名。
“那是一段被命运推着走的日子”,王珮瑜这么形容。
一次,她遇到了余派资深学者范石人,范老建议她改学老生。“我当下就同意了,老生多帅啊,而且能挑大梁。”
这一年,王珮瑜上了苏州最好的中学,在同学眼中,她是个另类。“我经常会在课间练唱,他们都觉得我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会不会感到孤单?”记者问,“其实还好,我一直觉得,他们会的,我也会;我会的,他们却一点儿都不会,还挺骄傲的。”说到这儿,王珮瑜淡淡一笑。
岁那年,上海戏曲学校招生,王珮瑜得到了所有老师的认可。但自建国以来,中国戏曲学校的老生专业从未招收过女生,谁也不想开这个先河。甚至有老师劝她:“条件这么好,干吗学戏啊!”
听到这个消息,王珮瑜很失落,那时候的她正值叛逆期,她要离开苏州,去一个不被约束的地方,去上海读戏校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
王珮瑜煞费苦心地写了一封自荐书,让母亲连同获奖证书一起带着来到了上海市文化局。母亲守在了局长办公室门口,一等就是个多小时。
马局长被她们的执着打动,她看着王珮瑜的资料说:“冲着你们的这股冲劲儿,我开个绿灯,但有个条件,先试课一年,一年后如果跟不上,那还得退学。”
王珮瑜顺利入学,师从王思及老师学习老生专业,成为了建国后国家培养的第一位女老生。也正是因为王珮瑜的先河,自此全国各大戏剧学校的老生专业陆续修改规定:招生不分男女。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王珮瑜的人生,仿佛行走在了云彩之上。在戏校的老师和同学心中,她是明星学生。但只有王珮瑜知道,这里面该吃的苦、该练的功、该掉的眼泪,她一份儿也没落下。
“如果不唱戏,一路顺理成章地读书,或许能上一个好大学。但是,唱了戏,王珮瑜就成了唯一,我有了更多存在的价值。京剧给了我今天这一切。”王珮瑜说道。
岁那年,京剧大师梅兰芳之子梅葆玖先生第一次在上海兰心大舞台听到王珮瑜唱戏。一下台,他一把抱住她:“你怎么唱得这么好!”
回京后,梅葆玖先生拿着王珮瑜的照片,见到同行就说:“上海戏校出了个小姑娘王珮瑜,唱得真好!”
两年后,正在读四年级的王珮瑜赴京演出,京剧名家谭元寿听完王珮瑜的《文昭关》惊呼:“这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孟小冬吗?”
这位曾目睹过孟小冬最后一次登台义演的京剧大师提出:“我陪这孩子唱出戏。”戏码就选了《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赫赫有名的“谭门”掌门人,给一名戏校四年级的学生配戏,这提携非同一般。自此,王珮瑜“小孟小冬”“小冬皇”的名号不胫而走。
然而,让更多人认识王珮瑜的,是陈凯歌电影《梅兰芳》。电影中,有梅兰芳与孟小冬对唱《游龙戏凤》的情节,梅葆玖先生配唱梅兰芳。而王珮瑜接到了剧组的电话:“葆玖老师让我们来找您,他说,当下能给孟小冬配唱的,唯有王珮瑜。”
也许冥冥中,王珮瑜就是另一个孟小冬。“第一次听到孟小冬的《搜孤救孤》,我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京剧,就是那一刹那吧。”
说到“成名全不费功夫”的这些年,王珮瑜还补充道,年戏校生涯,她最自豪的却不是这些众星捧月般的厚待,而是占了宿舍里半张床的书。“我不希望因为唱戏而忽略了对知识的学习,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或至少是对文化有追求的人。”
在人间
如今的王珮瑜,气质干净通透。她身上那种“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味道在如今的公众人物身上已不多见。但若料想她是一路顺风顺水就走到今日,那你就太小看 “命运”了。
戏剧学校毕业后,王珮瑜进入上海京剧院。年仅岁便担任副团长,意气风发。这时她心里有好多对京剧改革的想法和抱负,然而,年纪尚轻的她在推行剧团改革的过程中,屡屡碰壁。
最终,她觉得这里不再属于自己。她要像过去的名角儿一样,自己挑梁搭戏班,干一番不一样的事业。
她要走,谁也拦不住。领导、父母、老师,甚至上海市宣传部的负责人轮番劝她,最终都没改变她挥一挥衣袖地“出走”。“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忠于自己。岁那年,我不想再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珮瑜第一。”
一位“名角”的出走,备受关注,压力也可想而知。年,她成立了个人京剧工作室,开始了“跑码头”的日子。但迎接她的是残酷的现实,两年后,合伙人离去,工作室面临危机。她的年少轻狂,被打得粉碎。
那时,在电视节目上,主持人杨澜问起她的近况,她坦诚地说:“我一直不愿意谈,因为现在我还很焦虑。”她开始明白,京剧演员身后必须有一个很好的合作班子,只靠单打独斗是不行的。经历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后,她硬着头皮回到了京剧院。
“敲锣打鼓”地出走,“偃旗息鼓”地归来,这背后滋味可想而知。在王珮瑜向团长提出归队申请后,她一个人溜达到了一家小店,点了一份咖喱饭。饭还没上来,她就抑制不住地大哭了一场……
刘震云曾说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从那天以后,王珮瑜的双脚从云端回到了地面上,开始了脚踏实地的生活。
回归剧团后,王珮瑜开始学会慢慢地把自己藏起来,用了更多力气和精力打磨自己的专业。她对自己的一段形容很有意思:“以前,我一直用我母亲的人生态度生活,张扬个性,特立独行。后来,我开始融合了我父亲的性格,韬光养晦,中庸内敛,可能这才是最好的我吧。”
年,对于王珮瑜来说是不寻常的一年。月,一直对王珮瑜爱护有加的恩师王思及老师过世,临终前,老师对她说:“老师不能陪你走了,你以后要靠自己了。”一瞬间王珮瑜觉得自己的心被挖空了。那一刻,她告诉自己:以后,要自己给自己当老师。
“时代不会站在这里,等着你来击退或者憋着劲儿故意要吞没你。时代和你的关系是平等的,很多时候,你怎么看待它,它就怎么对待你。”这个时候的王珮瑜开始正视自己与时代的关系,慢慢地探索更好的自己。
在寂静中找回自我
一个不再与自己纠缠的人,是平和的。曾经的王珮瑜在朋友聚会上听到“门外汉”毫不尊重地对京剧指手画脚,她会立马拍案而起,跟对方争辩。“搁现在,我不会跟对方吵,我只会想,怎么才能让自己有实力,让对方不质疑你。”
当王珮瑜开始领会包容与接纳时,她突然发现有很多扇窗户都被打开了。
如今的她立志于把京剧推广给年轻一代,她给自己的新定位是“做最古老的传统艺术,最时尚的演绎者”。“京剧很美,曾经是街头巷尾传唱的‘流行歌曲’,我想让更多的人爱上她。”
她到全国各地举办“清音会”,让观众分钟读懂京剧;她在喜马拉雅电台开节目《京剧其实很好玩》,教你京剧的正确打开方式;她在《奇葩大会》、《朗读者》跟与大朋友、小朋友们享京剧的美好。
如她所说,有很多人是因为喜欢京剧才喜欢王珮瑜,但更多的人是因为先喜欢上了王珮瑜,进而走进了剧场,爱上了京剧。
“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有点儿失落。我希望人们是因为喜欢京剧而走入剧场的,而不是因为我。有种你特别珍视的东西被人忽视的感觉。后来,我想明白了。喜欢我也好,喜欢京剧也好,只要能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认可,我的努力就没白费。”
在很多人眼中,老板做什么都看起来很轻松。“其实在每做一个新的尝试时,我也会很焦虑。但我的信念慢慢会稀释掉这些焦虑,转化成把每场演出变更好的动力。”
比如今年月,将在上海演出的《文图会》,就会将传统京剧和相声相结合。别人会觉得“呦,瑜老板又玩儿了一个”。但只有王珮瑜自己知道,这背后的功夫用了多少。
“存一点儿素心,唱两句皮黄。”这是曾经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畅想。年前,王珮瑜在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了自己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一套位于上海近郊平方米左右的别墅。
家里的王珮瑜,不再是舞台上那个潇洒、倜傥的须生,她撸起袖子种花、养花,可以用一个下午的光阴在院子里尽情地花花草草“聊天”。在这个小“城堡”里,王珮瑜还用了整层楼,布置了一个书房。
她从没忘记年幼时父亲对自己的叮嘱:“多读书,做个知识分子。”除去白日的喧嚣,在寂静的深夜中看会儿书,是她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时刻。
偶尔,她也会写写书法,泡泡茗茶,点一柱沉香。“这几年变化尤其大,之前会同一款衬衫买个颜色,现在,穿得简单干净就好。”“我觉得我心中住了一个老爷爷,什么都是淡淡的。”
如今,那个曾一心想逃离父母的孩子,接来了家人同住在一起;那个曾想尽办法远离的故乡苏州,成为了她心中永远魂牵梦绕的“家园”;那个不想做孟小冬第二,要做王珮瑜第一的人,觉得能做小冬皇才是冥冥中的注定。
马上要踏入岁,王珮瑜在寂静中找回自我,她让女生唱老生成了流行,让更多的年轻人爱上了京剧,这样的王珮瑜,用一种别样的方式再次推开了世界的门。